我来到余荫山房的时候,台风才刚刚过,却没有给这个小院子带来多少落拓的痕迹,哪怕是些许的断枝与残叶。气温倒是越发的清爽、凉怡,鱼群在小池塘里恬静回游,睡莲碧绿无比,几枝雪白的花盏婷婷卓立。这座小园林被推为广东四大名园之一,实非虚语:小巧玲珑,回环不尽,厅堂、庐榭、楼台、山水亭桥尽纳于三亩之地,那些如锦缎般的在脚下迁伸不尽的铺路,那些似不经意散落在各个墙角的小品,那些书香扑面的扇格、屏风、碧纱橱…,精致,优雅。
我尤喜欢余荫山房的窗。花窗、漏窗、百叶窗…,明快而灵巧,精雕细琢,极具匠心。而那些满洲窗,更是赭红靛蓝,瑰丽流彩,五光十色。其实,我并不明了为什么把这些五颜六色的玻璃及木格组成窗扇叫做满洲窗,它实在是我们岭南的风物,趟栊门、酸枝椅、满洲窗正正是西关大屋的标记,只要你在网上搜索一下“满洲窗”三字就该晓得,几乎没有岭南之外的条目。
我还喜欢“深柳堂”前的那首对联:“鸿爪为谁忙,忍抛故里园林,春花几度,秋花几度;/ 蜗居容我寄,愿集名流笠屐,旧雨同来,今雨同来!” 这是园主人邬燕山所自撰,期盼着朋友和客人的到访,园子刻意营造了清幽,但又不能完全甘于寂寞。中国古代啊,那些或是还乡、或是隐逸的士人们,他们的私人园林总是带有那么一种忧愁的情绪,那种纤细的愁思渗透到每一片草叶上,溶化在池塘里,凌散在幽暗的厅堂间,蚀刻进每一张字画与书联。那种淡淡的忧郁与精致构成了中国园林特有的气质,却使我着迷。
“旧雨”、“今雨”出自杜甫的《秋述》小序:“寻常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杜甫居长安时,曾被玄宗赏识,众人便主动上门结交,一时车马不绝,但他后来终没作成什么官,于是人们又对他逐渐疏远,一日,秋雨绵绵,杜甫贫病交迫,一个姓魏的老友适逢前去探望,使诗人感触无比,于是诗之。因断句不同,有两种不同的解释:“旧,雨来;今,雨不来”,是说以前乘车马往来的朋友,即使遇雨也来,而现在遇雨就不来了。“旧雨,来;今雨,不来”,则是说旧朋友,下雨也来;新朋友,遇见下雨就不来了(这里“今雨”、“旧雨”借代指新朋友、旧朋友)。不管是哪一种解释,都饱含了诗人的世态炎凉之叹。
后来,“今雨”、“旧雨”便常常为人借用,辛弃疾《雨中花慢 登新楼有怀》里“旧雨常来,今雨不来,佳人偃蹇谁留?” 范成大《题请息斋六言十首之八》“冷暖旧雨今雨,是非一波万波”,钱谦益《八月初二日渡淮》“关心旧雨还今雨,回首长亭复短亭”,等等。 但无论如何衍用,总不脱那一种忧郁,“旧雨同来,今雨同来!”实在是余荫山房主人内心的期喊,若本车马喧熙,应接不暇,又何须如是说?
刚刚辞世的张中行先生写过一篇散文《剥啄声》,剥啄就是轻轻的敲门声,很寻常,但张老却有感触,想到“风动竹而以为故人来”的切盼,想到“寻常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的绝望。他之喜欢剥啄声,就是因为它常常能够化枯寂为温暖。这种温暖便是,朋友来了。我想,“蜗居”也好,广厦亦罢,“集名流笠屐”更是不必,只要能“旧雨同来,今雨同来”就好,谁不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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